王学泰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,从文学史和文化史角度切入中国游民及其文化的研究,已近二十年了。他的一系列研究成果,特别是最近增修版的《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》一书,为建立“游民学”提供了坚实的基础和理论框架。
学泰声明,“本书不会介入现实中的具体问题”,这是他学者的本色和自律。然而,作为读
在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,我先后参加过甘肃的土改和河南的“四清”。在发动群众中,总是少数“贫而不农”的人,比真正的贫农、雇农更早、更“勇敢”地站出来,习惯叫作勇敢分子;在斗争过程中,经常不受政策约束,为泄私愤或谋私利做出过火行为的,也往往是这些“勇敢分子”。
这使人想到毛泽东《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》,其中那些“革命先锋”的表现,恰恰是阿Q在土谷祠中的梦想。毛泽东奔走革命,当时未必读过鲁迅笔下的这个人物,鲁迅在1918年也不可能预见到八九年后的湘江风云,两段文字,互相对照,却暗合如此。当时曾想,阿Q如有缘适逢其会,该也会扬眉吐气,不再是只想弄个“柿油党”徽章戴戴的小角色了。
但这想法不敢公开。因为那些“革命先锋”与成千上万的农民一起,打着“农民运动”的革命大旗,据说“站在他们对面”反对他们的人,把他们叫“痞子”,从而说农民运动“糟得很”,便都赢得“打击贫农便是打击革命”之名,我们岂不也只得跟着赞道“好得很”,以示与反革命派划清界限吗?
鲁迅并没给阿Q作结论,但鲁迅在其他的地方说过流氓,说过青皮、无赖,我们自己也在城镇上见识过“泼皮”、“混混”式的人物,不禁由此想到《水浒》中人,想到历史上冠以“农民”字样的革命、起义、暴动,想到那队伍“鱼龙混杂,泥沙俱下”的构成,但思路也就到此中断,因为不能不想到这是被主流史学认作中国历史发展的动力,把这些古往今来的革命主力同阿Q的形象联系起来,岂不是亵渎神圣吗。
不但对涉及群众性的“运动”者,就是对单独的个人,我们也不大好径称某个形象、某个人为“流氓无产者”了,因为这虽也是列入“经典”的成分,但“无产者”毕竟是正面形象啊!
“文革”以后,逐渐打破了一些禁区,对中国历史发展的动力问题,开始听到了不同的议论。我也思路渐开,一眼看看古时,一眼看看现在,不免从“流氓无产者”想到“流氓有产者”,从“劫富济贫”想到“劫贫济富”,等等。几年前,读到学泰这本书的初版,他梳理了中国流民、游士、游侠的传统,厘清了游民、江湖等概念,对于宋代以后过剩农民和过剩士人形成的隐性社会,游民意识的传播和影响,以及游民的社会化和社会的游民化,都做到了有论有证。读来,有豁然开朗而心明眼亮之感,一些从前零碎的印象、感受,仿佛得到了索解的钥匙。
记得前几年有人初访香港,曾问导游:“黑社会在哪里?”他以为像红灯区一样有迹可循。我想,这位老实的游客如果听得王学泰有“江湖”之说,也许会问:“这一片江湖在哪儿?”似乎可以用一句“江湖”上的俗语回答:“此处不留爷,自有留爷处。”
从学泰揭开的帷幕一角,我们可以看到,有游民处有江湖。游民是这样一个庞杂的存在,就每一个体来说,主要是从农民和其他阶层中分化出来的失地农民,各种“无恒产”者,流落于城乡之间,甚至游走天南地北,从事手工业,卖苦力等杂活,卖艺,“车船店脚牙”以至医卜星相,还有一些不正当职业;他们中,有自古所说的“贩夫走卒”,“引车卖浆者流”,老实干活的,也有古代游士羞与为伍的“鸡鸣狗盗之徒”,压根不事生产,专擅坑蒙拐骗的。就这一群体来说,没有可称“家业”的稳定的经济生活来源,生计维艰,他们游离在体制之外,主流意识形态之外,他们渴望改变现状,抱有学泰所说的发迹变泰的“美丽的梦想”,然而只能寄希望于某种缥缈的机缘,所谓“莫道东风常向北,北风也有转南时”,那往往是指社会危机的时刻,出身于游民层的枭雄人物,振臂一呼,煽起非理性的情绪,形成一股冲击社会秩序和现行统治的破坏性力量。
这样的社会存在所形成的社会意识,就是游民意识吧。在游民层中,不一定每个人都一样,在平常时期和非常时期更会各有不同,然而,大体上可以说,他们一身之外无长物,在社会上别无可以仗恃的,于是崇尚暴力,所谓“朴刀杆棒”是他们“保卫自己、争取生存和反抗社会的武器”,不惜以死相拼,生死相去咫尺,不像“有恒产者”那样珍惜生命。他们更不珍惜别人的生命。他们对社会的反抗,会轻易流于不择手段,杀人放火,弄到玉石俱焚。
个体的游民自知势单力孤,世世代代传袭的说法就是:“在家靠父母,出门靠朋友”,因此除了崇尚暴力外,他们还自发地趋向组织化――秘密会党,帮会,会道门(这都属于那时的黑社会),从黄巾军到白莲教,以至太平军、义和团,都夹杂了神道设教,装神弄鬼;其目的无非号召众人,破釜沉舟,跟着造反,人多势众,无权而有势,进而可以暴力夺权。造反意在夺权,比剪径夺财更高一筹,用现代话说,是从经济斗争上升为政治斗争。身在无权无势无财也无知识可言的底层,眼睛向上看去,向往的不可能是什么健全的社会制度,崇高的革命理想,保护并发展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,而归根到底是一句千古名言:“彼可取而代也!”这说出了千古造反队伍的政治路线和行动纲领。李逵也说过,“打到东京,夺了鸟位”云云,无非要把梁山泊的“大碗喝酒,大块吃肉,大秤分金银”挪到东京汴梁城去罢了。有人说,造反就是革命,这就是游民的“革命”观。
到得这时,就不是一般的团伙了。大大小小的游民群体,在某种时势和气候下,产生了自己的政治代表,这是他们中的“杰出人物”,或是会党的掌门,或是武装的头目。他们以“三国”、“水浒”一类评话传说中的人物为榜样,以其中的哲学和策略为先例,打出“替天行道”、“劫富济贫”等旗号,其实多半是自行其道,劫富而不济贫,有时还对平民百姓一板斧齐头砍去。组织起来的游民(不管组织程度怎样),再也不像分散的个体的游民,他们呼啸而来,呼啸而去,“其势如暴风骤雨”,其领袖人物甚至周旋官府。一介乞丐的薛平贵,“光棍一条”,为找生活出路,走了投军一途,得了“功名”,跻入主流社会。群体的薛平贵,拉起自己的队伍,其中的首领便有了讨价还价接受“招安“的本钱,实现从底层向上层的流动。从造反起家到招安归顺,从反体制的英雄到朝廷的鹰犬,其间充斥着朝秦暮楚、过河拆桥、有奶便是娘等诸多投机、叛卖的勾当,“忠”、“义”也者,只是旨在“勿令天下人负我”的说教,要求下对上、人对己的律条。梁山“好汉”的聚义堂上,分金银何尝平等;洪秀全在太平军严令禁欲,他自己没入天京就有了多少“后宫佳丽”!
到了实现从非主流到主流的转换,那些流氓出身的枭雄,从弱势转为强势,从隐性社会走上前台,对“内”对“外”,如旧皇朝一样施用硬暴力和软暴力,而除少数既得利益者外的一般游民,才发现他们做了为新皇朝奠基的石料夯土。这就是中国两三千年不断改朝换代,而社会生产和人文制度长期停滞不前的秘密。
学泰书中还说到“游士”,是科举时代“过剩”的读书人。我倒想起一个近年来在历史题材的说部和影视中颇为走红的人物,就是杨度,可以说是二十世纪中国史上“过剩”的士大夫、读书人。不同于俄罗斯十九世纪末的“多余的人”,他原是有志做“帝王师”的,“帝王师”做不成,一日无君则惶惶然,于是曾列名向袁世凯劝进的筹安会六君子,早年就以此知名。他的思想应该是主张皇权专制的主流体系,但他忽而投靠杜月笙门下,忽而秘密加入共产党,竟与战国时的纵横家游说列国异曲同工。他曾有诗云:“市井几人识国士,江湖容汝做诗人。”孤立地看,句是好句。但这位杨先生却没回到李义山所谓“永忆江湖归白发”的那个“江湖”,而是闯到另一个――首先是杜月笙的“江湖”去了。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得不把这个深受主流文化儒家传统熏陶的读书人,归到中国游民文化里去的缘故。
游民这个阶层历史悠久,传统深厚,拥有巨大的潜力,并且曾被利用,组织起来,其惊人的力量远超过隐性社会,而改变过显性社会的版图和颜色。正是因此,游民意识形态,游民的思想作风,不可能不播散到中国社会的每个角落,不仅在乡里草根,市井平民中,而且渗透到知识界以至上层建筑的代表人物中去。就如官场中的团伙习气,称兄道弟,不是至今当局三令五申,也难杜绝吗?有一位高级领导,长期从事地下斗争,四十多年前当他预感到变生不测时,曾在一个小范围的会上恳切地说:“在家靠父母,出门靠朋友……”但他的“朋友”、“同志”都不能救他于“反党集团”的灭顶之灾了。至于今天发生的同僚相残,副职雇凶杀正职,正职雇凶杀副职,不一而足,是不是属于游民文化问题的残余影响,我已经说不清了。
我不是做学问的,读后有感,拉拉杂杂,就此打住。而“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”这篇文章,无疑应该继续做下去――理由用不着多说了――这是我要在这里向学术界表达的殷切的期望。
(《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》(增修版),王学泰著,同心出版社2007年7月版,60.00元?